刘正国
十年前,为创作历史小说《风满楼》,我曾独自一人行走于黔东南各苗乡侗寨,收集素材。2005年,《风满楼》由贵州民族出版社出版了,自己却觉得很不满意。从艺术价值上说,没能吸引外面更多的读者;从社会价值上说,没有把黔东南的历史文化宣传出去。一些文友等建议,把我在黔东南收集素材时的所见所闻,写成历史与原生态文化穿插的系列随笔,配上图片,说不定还有意思。于是,我从2006年开始了这个写作,现已写了20多篇,10多万字,近期内准备结集出书,暂定名《张秀眉与黔东南》。现陆续在《施秉文化》选刊一些篇目,意在征求读者意见。
自 序
2000年,在施秉县政协文史委员会的书架上,我无意间翻出一本布满灰尘、刊刻于清光绪四年的旧书——《苗疆闻见录》,这是那种文字竖排、从右往左读、没有标点符号的木刻线装版本的复印件,看着看着,我惊震了,着迷了!这本书是一百多年前湘军将领苏元春的幕僚徐家干撰写,记述了当年湘军在黔东南镇压张秀眉起义的所见所闻,都是我家乡的人和事,竟然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我所未知的!我深感惭愧。从那一天起,我才真正被张秀眉真实的历史所感动。以后我又通过各种途径读到了韩超的《苗变记事》。韩超从1853年起在贵州作官,1861年任贵州巡抚,亲历并亲自镇压过张秀眉起义,他所撰《苗变记事》,对张秀眉起义事件的年月日都记得清清楚楚。接下来,我阅读了《平黔纪略》、《咸同贵州军事史》、《湘军志》、《清史稿》、《贵州通志》等更多史籍文献中关于张秀眉起义的记载。
1855—1873年发生在黔东南的张秀眉起义,是太平天国时期贵州重大的历史事件,诸多史籍文献有记载。然而,由于种种原因,人们对张秀眉起义知之甚少。
2003年的一天,我在施秉县图书馆查阅张秀眉起义资料,一位任副局长的苗族朋友问我:“你说,历史上究竟有没有张秀眉这个人哦?”我惊谔,指着我正在翻阅的《中国通史》,说:“是真有啊,你看,这里面都有记载。”他说:“那……雷公山一块岩石上有一个印痕,当地人都说那是张秀眉的脚印,我想,真人哪有那样大的脚,人的脚又哪能在岩石上踩出那样深的印子来哦?”我说:“那是神话传说,太不科学了。”
我知道,象他这样的人还很多,究其原因,一方面苗族民间流传的张秀眉故事,“神话”味道太浓,甚至带迷信色彩,影响了这段历史的可信度和严肃性,另一方面,《湘军志》、《苗疆闻见录》等古籍虽较真实,但不通俗易懂,且当时作者站在统治阶级立场上,对苗民起义必然带有诬篾、歪曲之辞,而对清军的杀人烧寨却有歌功颂德之语,不利于民族团结,不宜广泛印刷发行与读者见面。
我认为,《苗疆闻见录》、《苗变纪事》、《湘军记》、《清史稿》等古籍的部分文字,虽有诬篾、歪曲之辞,然而却是当时人写当时事,较为真实,从某种意义上说比苗族民间口头传说更震撼人心。如果《清史列传》里的《席宝田传》、《韩超传》等文,其间对黔东南苗民起义记述得十分祥实,《苗疆闻见录》还写到了许多苗族、侗族风俗,如服饰、节日、歌舞等等,读后令人难忘。我想如果把它校注、选译,去掉一些不利于民族团结的字眼,则可以弥补民间口头传说的不足。相信读者会以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去阅读。
流传在苗族民间的张秀眉起义故事或歌谣,除了迷信色彩过浓以外,还有一个缺陷就是每一事件没有具体的时间,每一战役没有具体的指挥者和战术。从1960年贵州民间文学调查组第一次对这段历史调查时,苗族民间歌师和故事讲述人所讲的大体如此。我懂事后,我所在家乡听到的张秀眉故事,十有七八都是带迷信色彩的。如家乡人传说:起义首领包大度出生那晚,天上掉下了一颗白虎星,后来打仗时包大度头顶始终有一把“红络伞”保护着的,所以清军的枪弹都打不中他;起义首领杨大六行军到一个悬崖边,只有一座独木桥,很难过去,后面清兵追得急,“杨大六那匹银河马,用前脚踩了两下,鼻子一吹,就飞也似的朝独木桥上跑过去了。在这同时,百多个兄弟紧紧抓住银河马的尾巴,全部安全地过了危险的独木桥。”(1960年贵州省民间文学工作组记录、雷山平汉章讲述《杨大六故事传说之一》)且不说那马能否有这样的力气,就说那一根马尾巴也容不下几十个人抓着啊!
于是,我冒出一个念头:将这些史料作一番研究、取舍,结合实地考察,参考民间口头传说,写一本通俗易懂的文史体裁的文章或随笔。到张秀眉起义足迹所到的地方去采风,我一般都选在各种传统节日里进行,这样一来,我沉醉于黔东南苗族、侗族的歌舞、服饰、习俗等等多彩文化之中。我更加感到应该把这本书写出来,我以为这样可以提高黔东南的历史文化魅力,让外面的人向往黔东南。
在龙塘寻访苗族女侠乌茂席
乌茂席是张秀眉起义故事里最富传奇色彩的苗族女将。在清水江一带苗族村寨里,乌茂席的知名度不亚于《水浒》一百零八将中的母夜叉孙二娘。然而,在双井镇龙塘苗寨找到乌母席的儿子的坟墓之前,我一直怀疑历史上实有其人。
乌茂席是苗语,汉译即“茂席奶”,在解放后贵州省各地收集整理的民间故事资料中,又译作“巫茂媳”、“务莫细”、“务冒席”、“务冒西”等,其故事在清水江一带家谕户晓。然而,在《贵州通志》、《苗疆闻见录》、《咸同贵州军事史》等诸多清代官方正史文献里,乌茂席其人其事却找不到任何记载。是不是苗语所称的名字跟史志书上记载的名字不一致呢?这是一个谜。
据龙塘村乌茂席后代邰里松说,乌茂席是镇远县人,后嫁给施秉县龙塘寨的邰老根。在民间口头传说中,乌茂席传奇色彩极浓,说她平时黑衣黑裙,打一把黑伞,那把黑伞能挡刀箭,一条裹脚帕既能对付刀棍,也能作飞檐走壁的工具,甚至还说她有指手伤人的“巫术”。
龙塘是一个风光美丽的苗寨,其建筑从外面看具有江南汉族风格,而其实寨里只杂居五户汉族人家,其余均为苗族。贵州电视台根据宋永泉的采访扎记《古屋无语,谁来破译》,对这个神秘苗寨作过专题报道。从2000年起,我曾多次为调查乌茂媳到龙塘去,多次听过龙四海村长讲述乌茂媳那些迷信色彩极浓的传说。龙村长说:“包茂媳能指手伤人。有一次她坐在院坝上,一边看守晒席上的谷子,一边刺绣,鸡来偷吃谷子,她手一指,鸡就马上死在晒席边了,她还有一把宝剑,指到哪里,那里的敌人就死一片……”我笑着说:“那是传说,要是乌茂席真能这样,那她还死在清军的枪炮之下啊?”龙村长说:“那是因为后来苗族出了叛徒,告诉清军用狗血淋了子弹,破了乌茂席的法术,才打败乌茂席的,再说,乌茂席的公公去偷看她脱衣修练,使她没能练好那把神剑……”我说:“不是吧,乌茂媳看守谷子时,她一边做刺绣,看到鸡来了,也许是放出绣花针去打它们,久而久之,就练出了飞针功夫,就象电视上武林高手放飞刀一样,只是绣花针太小,人们看不见,就以为她能指手伤人了。”一旁的邰支书说:“可能真的象小刘说的那样哦,小刘是专门研究历史的。”龙村长不服,生气地说:“你们不懂,我比你们年纪大,小时听老人就是这样讲的!”面对这样不懂科学常识的农民,我只能摇头笑笑,端起酒碗说:“喝酒喝酒。”
我感到失望。假如历史上真有个乌茂媳的话,这些不科学的传说实在是对历史的不尊重。如果乌茂媳只是个传说人物,那也罢了,由你怎么说都行,可大家都说乌茂席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。要是外人听到龙村长那样的传说,宁肯相信乌茂席是虚构的人物。不知道自己民族的真实历史,实在是一种悲哀。
直到八年后的一天,我在龙塘找到了乌茂媳儿子的坟,并通过苗族父子连名方式推算,找到了乌茂媳的第八代后裔,总算证明了乌茂媳在历史上实有其人。那是2008年7月中旬,我陪同贵州大学的 教授,和一群大学生到龙塘去住了半个月。
找到乌茂媳儿子的坟,是从一个苗、汉团结的故事引起。那天中午,龙塘村民大多上坡干活去了,我和刘锋随意走进路边邰老房家,跟他闲聊起来。话题慢慢转到乌茂媳的故事,我们问:“乌茂媳起义的时候,苗军杀不杀汉人?那时候当地汉人跟苗民的关系好不好?”这位名叫邰老房的老人说:“乌茂媳不杀汉人,当地汉人跟苗人关系也很好,乌茂媳起义失败后,清朝官军进寨来杀苗民,还得汉人保护,乌茂媳的儿子才活下来,发展成现在我们这一房族,要不然我们这个家族绝了哩。”我立即产生了兴趣,追问下去:“救乌茂媳儿子的汉人是谁?”邰老房说:“就是对门汉族邰老祝那一房族的祖公。我们寨上邰姓为主,大多是苗族,只有邰老祝他们五家是汉族。邰老祝清楚这事,你们可以去问他。那时苗族起义失败了,清军要对龙塘寨的苗族进行全族诛灭,村里苗民差不多被杀光了,有少部分逃到深山老林躲起来,当时乌茂席的儿子邰老金还小,只有五六岁吧,来不及逃,邰老祝家有个公,因为是汉族,清军没有杀他,他看到邰老金可怜,就用长袍裹在胯下隐蔽起来。清军问这个汉族公公:‘哪里还有苗族人?’答:‘没有了。’‘有人说还有一个小孩。’答:‘也死了,在下面河沟边,你们去看。’邰老金就这样打脱了命。我们这个房族一直不忘记邰老祝家那个公的救命之恩。后来,我们的邰老金公公过世后,每当我们这一房族给邰老金的坟“招龙献土”(一种祭祀活动),都要请汉族邰老祝的家族参加,就象是一个家族一样。”
当我们问到邰老金的坟现在哪里,邰老房指了大枫树下的一座古坟说:“就在那里。”我们来到大枫树下看了那座古坟,果然从模糊的碑文上看到一个“金”字!可以肯定就是邰老金的坟了。接着我们又走到汉族老人邰老祝家,也从同样的口述中得到了证实。我们问邰老祝:“当初苗民族起义时,你们跑不跑?苗民杀不杀你们?”邰老祝说:“他们不杀我们,我们也不跑。”问:“苗族人好,还是汉族人好?”答:“都是人,都一样的吃五谷,一样的好。”最后邰老祝还说:“现在一切都变喽,姑娘也不听话喽,我有个姑娘就嫁到平寨一个苗族人家,也变苗了喽。”我们听了很开心。平寨就是苗民起义首领包大度的故乡。这时邰老祝的一个女儿来到我们身边,我们笑着问:“你是嫁苗家人,还是嫁汉族人呢?”她也笑着答;“刚才我爸讲嫁给平寨苗家人的,就是我呀。”大家都笑了。晚上,我们在43岁的苗族村民邰里松家吃饭,他说自己是乌茂席的后代,并按父子连名制把家谱数给我们听:里松—松发—发稳—稳九(jiox)—九幼—幼久—久金—金根(hgengb)—根。根即乌茂席的丈夫,金根即根的儿子,按此推算,邰里松即乌茂席的第八代孙子。
有一天,我们与原龙塘村支部书记邰国民闲聊,他说他家原先是汉族,在乌茂媳起义的时候,他家有一个祖公也率领一支人马跟着乌茂媳打清军。邰国民笑着说:“后来我们家变苗族了,我娶的老婆就是苗族。”
历史烟消云散了,现在大家不会觉得苗族、汉族有什么区别了。歌舞服饰的不同,只能说明各族文化的丰富多彩。不过我最欣慰的还是,在清代那个时候,龙塘的苗、汉也是那样的团结。由此我知道,那一场灾难是由清朝政府的苛政引起的,决不是民族矛盾引起的。